2019年的10月上旬,在与谷歌合作受限后的第五个月,2000多名来自于华为全球各地的工程师受“号召”集结于华为的东莞松山湖园区,对谷歌移动服务(GMS)的缺口进行紧急“补胎”。这场后来被称为“松湖会战”的技术攻坚会议,被认为是华为成立以来会战规格最高、参与人数最多、最具有挑战性的一次内部资源合作,也被视为华为构建移动应用生态平台的里程碑事件。
“我们自华为公司成立以来打了无数场战,但说实话打这场(生态)战,从开始打的时候,没有人确定地认为可以打赢。因为这么多公司都想建立生态系统,其实都是铩羽而归,华为搞生态能不能搞得起来,大家心里其实是打鼓的。”华为消费者业务云服务总裁张平安在采访中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,现在回过头看,参与会战的同事一听到“松湖会战”,眼泪就快下来了,华为人就是这样,越在艰难困苦的情况下越不服输。
张平安的另一个身份是松湖会战中HMS(HuaweiMobile Service)Core开发组的组长,而这场会战的最高掌舵者为华为的轮值董事长徐直军。在几个月的时间里,数千名工程师放下手上原有的工作,将精力瞄向了一个出口:构建一个不依赖于他人的生态,这里面既包括了HMS移动应用生态服务,也包括了鸿蒙操作系统(鸿蒙OS)等重要内容。在华为看来,HMS生态的建设和发展是智能终端恢复海外销售的必要条件,也是鸿蒙OS成功的基础。
进入2020年,美国的制裁力度不减,在失去“谷歌”的450天后,华为与其签署的各项协议也即将在年底到期,华为不再抱有“幻想”,“备胎”转正的时机已经成熟。
9月10日,还是在松山湖园区,华为消费者业务CEO余承东在华为开发者大会2020(Together)主题演讲环节中正式公布,2021年华为的智能手机将会全面升级,支持鸿蒙2.0操作系统。他同时公布了几个看上去不起眼的数据:HMS Core 5.0的开放能力从去年的14个Kit增长到56个Kit,API(应用程序接口)数量则从885个跃升至12981个,目前全球已经有超过9.6万个应用集成HMS Core。
虽然9.6万与GMS接近300万款应用的数字相比仍相距甚远,但值得注意的是,这仅仅是华为不到一年交出的答卷。
“没有人能够熄灭满天星光,每一位开发者,都是华为要汇聚的星星之火。”余承东表示,打造一个生态非常难,但是目前的发展速度超出了预期,在180万开发者的支持下,全球第三大移动应用生态正在破茧而出。
“被逼出来的”鸿蒙升级2.0
“鸿蒙初辟原无姓,打破顽空须悟空”。去年6月的一天,华为的一名芯片负责人在朋友圈转发了一个电影短片《悟空》,并附上了这句话,而该短片是由华为P30 Pro拍摄的一部竖屏电影。
这时候,关于谷歌“中止”与华为合作的消息刚过去了十多天。尽管谷歌称“服务可在现有华为设备上继续运行”,但对于华为来说,启动更多的“备胎”计划以应对不断变化的外围环境成为内部共识,而鸿蒙正是华为给自研操作系统起的名字。
据记者了解,华为从2012年开始规划自有操作系统“鸿蒙”,但起初并不是为了手机使用,而是为了切入物联网市场,比如自动驾驶、工业自动化,因为它能达到精确控制时延在五毫秒以下,甚至达到毫秒级到亚毫秒级。华为创始人任正非此前曾在一场采访中表示,华为希望继续使用全球公用开放的手机操作系统和生态,但如果美国限制使用,华为也会发展自己的操作系统。
但操作系统与生态攻坚的难度并不亚于高端芯片的突破。自去年首次亮相后,华为其实在鸿蒙系统的话题上一直保持低调,尤其是在手机业务中。
新视野从知情人士处了解到,这是因为一方面鸿蒙依然需要“进化”,虽然去年鸿蒙公布了1.0版本,但主要运用于华为的自有产品中,以至于引发了外界揶揄,这是一个“PPT”上的操作系统,华为需要时间“一鼓作气”让操作系统跑起来。此外,HMS开发者移动生态数量也在起步阶段,外界了解华为的决心需要时间。
另一方面,华为依然希望与谷歌恢复合作。并且,由于华为与谷歌签署的如MADA(移动应用发布协议)等多份协议尚未到期,华为仍有一部分搭载GMS的手机尚未通过海外渠道卖出,如果强行在手机上搭载鸿蒙,双方关系将会破坏。
“如果协议没结束,我们不能违反合同上所约定的义务,要把它履行完。”华为软件部总裁王成录对第一财经记者说。
但随着美国层层加码的三轮制裁,以及年底多份与谷歌协议的到期,华为在操作系统上的选择变得只有一条路可以走。不过在王成录看来,这并不完全是坏事。
“在我从事软件业20多年的时间里,国内软件业看似枝繁叶茂,实则很危险,可以瞬间凋零,原因就在于没有根,没有自己的操作系统、没有自己像样的中间件。没根,再多的人也是一盘散沙,一盘散沙毫无价值。”王成录说,过去国内的软件开发人员像组装工,所有的技术、生产线和器件来自于别人。现在美国的限制,给了国内操作系统扎下根的机会,也给产业界带来了一次革新的机遇。
他坦言,去年发布鸿蒙1.0后华为收到了很多反馈,真正要做一个生态,做成操作系统,不仅仅是技术这么简单。“没有编程框架、没有编译器……如果没有工具,我们的根本称不上是生态系统,这些核心的组件共同构成了系统软件和生态。我们有了这些根,才能基于这个根长出来惊艳的应用,我们的生态才能成功。在这样特殊的历史时期,鸿蒙迈出了第一步。”
所以,在这次开发者大会上,鸿蒙在2.0版本带来了“分布式软总线、分布式数据管理、分布式安全等”功能,同时发布了自适应的UX(用户体验)框架,让开发者能够直接触达千万级设备和用户。
“接下来,鸿蒙OS将正式开源,开发者将获得模拟器、SDK(软件开发工具包)以及IDE(集成开发环境)工具。2020年底首先对国内开发者发布针对智能手机的鸿蒙OS beta版本。”余承东说。
与安卓不同赛道但与谷歌终有碰撞
在本届开发者大会上,余承东公布了鸿蒙OS的开源路标:“从9月10日起,鸿蒙OS将面向大屏、手表、车机等128KB-128MB终端设备开源,2021年4月将面向内存128MB-4GB终端设备开源,2021年10月以后将面向4GB以上所有设备开源。”
虽然被外界视为安卓系统的替代品,但鸿蒙的野心显然在更大领域,而不仅仅是手机。
据悉,鸿蒙OS 2.0已经支持第三方设备,而这是华为打造鸿蒙生态的关键一步:南向开源给硬件生产厂商,北向开发给应用厂家去做创新。
据第一财经记者了解,美的、九阳等公司即将发布搭载鸿蒙OS的家电产品。以美的为例,其家电产品使用了鸿蒙系统后,碰一碰可连网,还能跳出服务卡片;净水器设备可以监控滤芯寿命,消费者可以直接在产品上一键购买耗材;烤箱则附有菜谱,可以根据菜谱自动调节烹饪时长。目前已有20多个产品种类、共1200万台第三方的产品支持鸿蒙系统。
华为消费者BG软件开发副总裁杨海松在一场媒体沟通会上表示,在一年之内,使华为搭载鸿蒙系统的自有设备装机量超过1亿台,搭载鸿蒙的第三方设备装机量也超过1亿台。换言之,华为希望在2021年前,将鸿蒙OS设备的数量做到2亿。
“这是我们的一个‘1+1’的小目标,当然内部对我们的要求比这更高,我们希望是以这为底线。”杨海松对记者表示。
王成录则表示,过去华为给整个安卓生态系统贡献了很多创新想法,包括华为的调度、文件系统以及UI(用户界面)的手势导航,但鸿蒙和安卓不在一个赛道。
简单来看,安卓是手机操作系统,鸿蒙则可以跑在手机、电视、手表、汽车、智能家居、灯具等各种终端上。
之所以实现多终端操控,王成录举了一个“活字印刷”的例子:鸿蒙系统被解耦成上万个模块,一个个模块就相当于一个单字字模,这些模块可以根据需求排列组合,鸿蒙系统也就能可大可小,既可以组成大系统,进入复杂设备,也可以形成小系统,跑在简单设备上。对开发者而言,鸿蒙OS让应用有机会脱离单手机硬件的限制,为新一轮的创新爆发铺平道路。
此外,相比安卓,鸿蒙还是一个更“轻”的选择。“系统装安卓,至少需要1G内存,鸿蒙最小只需要128KB内存。安卓需要4个核的CPU,鸿蒙1个就够了。”这使鸿蒙设备的成本更低。一个同样的设备,鸿蒙可能比安卓的成本要少一半甚至更多。
不过,在鸿蒙瞄准的物联网与车载操作系统领域,包括谷歌在内的多个巨头也在加紧布局。此前,谷歌推出自主打造的Fuchsia系统,基于Zircon内核,主打跨平台概念,有消息称在Fuchsia OS的生态当中,已经有多家科技公司加入,其中有六家中国公司分别是:华为、小米、紫光展讯、OPPO、vivo以及台湾的联发科。同时,谷歌也基于安卓推出了面向汽车的Android Automotive OS。
有关鸿蒙的疑问与未来
尽管华为在鸿蒙上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诚意与决心,但现实是,未来的挑战依然严峻。
生态之路任重道远,谷歌的安卓不仅仅是一个系统,也是一种秩序,这个平台已经有众多开发者,是一个全球平台生态。建立生态、突破垄断地位并非易事,鸿蒙OS需要时间成长,培养更多的开发者。谁拿住了开发者,谁就拿住了用户和市场。
在松湖会战下,华为的HMS正在稳步增长,但华为消费者业务全球生态发展部总裁汪严旻对记者表示,生态建设的挑战是多方面的。
“全球数百万的应用,从哪儿开始干起?哪个API的调用能力最多,哪个是开发者的痛点?总不能把队伍全撒开,全部都切入。”汪严旻表示,团队不仅要分析,还要跟开发者沟通,所以有大量的访谈,这样才能找准方向,才能把有限的研发资源(用好)。要不然投入上万名研发工程师也未必够,那是一场乱仗,所以这是第一个挑战。
在他看来,第二个挑战在于,怎么充分让开发者 “写几行代码、按一个键”就能把华为公司的HMS Core的东西嵌入到他的代码里。
“这肯定是难事,要么你让人家重新编一门代码。编一门代码最容易了,我定义你来写就行了,可是这样开发者是有难度的。开发者如果精力顾不上来,等于你的梦想也实现不了。所以难点是怎么让开发者用最简洁的方式开发,他的编码不需要花太多时间编码,这是我们的挑战。”汪严旻说。
此外,如何短时间内让消费者接受使用华为的平台和应用?如何让头部应用和华为合作?还有很大的问题是一些细分领域中的低频、刚需产品,也需要去啃硬骨头。
对于生态而言,最难的不是技术而是利益分配。“利益分配比技术还具有挑战性,目前,华为仍在摸索中。”王成录对记者说。
美团联合创始人、高级副总裁王慧文则在松湖对话中称,鸿蒙生态不是简单的“集中力量办大事”,而是要在商业利益正向产出下,把不同环节的参与者都调动起来。
为了更大可能的调动开发者,目前,华为甚至在应用市场增加了“预上架”和“准上架”两种状态。当消费者点击这两种状态下的应用软件时,华为将会把开放需求传递给开发者,启动“心愿单”,告诉开发者哪些区域有多少用户对之有需求。
另外,还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是,留给鸿蒙手机的时间还有多久?
市场研究机构Canalys的分析师贾沫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,从最新的统计来看,在2020年第二季度华为的海外手机出货中,24%为HMS,这与前一季度的4%有很大提升,但同期华为的海外出货同比大幅下降27%,环比降了17%。比如在华为非常重视的西欧市场,华为单季度较去年就损失了超过四分之一的出货。
“在不能搭载GMS的背景下,华为虽然依旧推出了非常多的新机,但是也面临在第三季度被小米超越的风险。要知道,小米在第二季度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欧洲超过了华为。”贾沫说。
目前,包括三星、苹果以及OPPO在内的多家手机厂商正在调整供应链的订单。以OPPO为例,已确认向供应链加单至 1.1 亿部,相对于上半年的5000余万部销量,OPPO预计下半年的环比将增加近一倍。
从长期看来,无论是芯片的补缺还是操作系统以及移动应用软件的加速迭代,都是一场场艰难的战役。在9月15日后美国新一轮禁令生效后,华为需要面对的是一个更加残酷的市场环境。